她的爸爸,那么有名,又那么有毒

2024-12-10 23:33:58 73阅读

最近总算有机会看了2022年口碑极佳的纪录片《神人之家》。不过90分钟片长,看似随性记录的家庭生活碎片流水账,却勾勒出传统中国家庭最真实的一幅画像。

首先是缺位的父亲。

在纪录片绝大部分的画面里,父亲都埋头在他所沉迷的“签赌”中(类似于大家乐彩票,一种变相赌博,《华灯初上》里的阿季沉迷的也是同样一件事),身边一切事物在他眼中不过都是彩票号码的神明暗示。

在母亲后来的控诉之中,父亲的嗜赌是造成家庭现状的主要原因: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导致一家三代至今还在租房住,几十年搬了十几次;提前离开工作的酒厂以致失去养老金,他的父亲想要留给他杂货店打理也未接手。

在纪录片中,父亲和妻子子女唯一一次交流,也不过是过年想向儿子(也就是导演本人)多讨两千台币(约四百人民币)的红包。当他罹患肺腺癌无法正常吃饭只能喝流食烧仙草时,他心心念的依然还是打电话多下两注。

所以接近尾声,父亲因病离世,无论是导演和观众都并未有太多触动,因为一早已经习惯,这个角色和形象在家庭之中的缺席。

既然一早已缺位,那也无所谓最后的缺席。

母亲也是我们所熟悉的中国传统母亲,含辛茹苦养家,困在婚姻和家庭中,日复一日直至失去自己。

纪录片的开头便是母亲的一通电话,说自己和父亲年岁已大,希望导演回家一趟,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展现的都是头发花白的母亲,操持一家老小的家务,腿脚不便仍坚持爬上爬下祭神拜佛,右手时常抽筋甚至被医生诊断可能“会断”,也只不过用药草煮水热敷,然后又继续操劳。

而她所交代给导演的身后事宜,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一是希望可以去拍“老人照”,也就是百年之后用来作为遗像的照片。她翻着厚厚一本家庭相册,其中很多都是父亲的单人照片,略带遗憾说,自己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结婚照,一张是少女时期的相片,除此之外,再也没了。

画面定格在母亲少女时候的模样,青春且俊俏,与如今的疲惫和苍老完全是两个人。

另一件事,母亲嘱咐导演,自己百年之后无需再请回家中摆放,而是直接火化,撒进海里,因为她一生没见过海,却幻想“在海底,多么开心”。

一位生在四面环海台湾岛的女性,却一生与海绝缘,只这一句,就可以想到她是度过了怎样被困住的一生。所以死亡对她来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解脱,一种从母职之中挣脱的方法。

母亲也提到过自己笃信神明的缘由:丈夫子女都不在身边,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都是这些泥胎木塑在陪自己——与其说是一种信仰,更多是一种陪伴。

父亲缺席,母亲疲于生计,这样的原生家庭,于是就诞生了不争气的大哥。用母亲在纪录片中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父母的一事无成,也决定了子女。

大哥笃信神明,一直以给乡民沟通神意为要职,但显然不足以养家糊口,于是经商务农,却总是失败。改种小番茄都要问卜求卦哪天播种,求来黄道吉日却落得个田地被大雨淹没的下场。到头来还是需要藉由母亲向弟弟开口,借钱缴纳水电杂费。

但对于这样一个窝囊形象,所有人却还是“哀其不幸”大过“怒其不争”,因为他的种种失败,跟原生家庭是脱不开干系的。

大哥对于神明的迷信,源自于同为虔诚信徒的父母。而他笃定自己可以与神明对话,也是因为幼时偶然一次替父亲猜中了签赌的全部三个中奖号码,于是半推半就认为是神明显圣,自己可以与神沟通,从而踏上了以后的道路。

可是,当大哥一脸憨厚蹲在地上,如获至宝地把好不容易收获的第一茬小番茄捧在手心,在牛仔裤上擦掉灰尘,举在半空向弟弟献宝一般问他要不要尝,我竟看出了一丝可爱,更多的是一份心疼——因为纪录片之外,就在我们身边,也有太多大哥这样的人,一辈子没能走出原生家庭的局限,才变成现在这般可叹模样。

很奇怪,明明风马牛不相及,看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我却一直想到一个人——郑欣宜。

郑欣宜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是今年4月1号张国荣的纪念演唱会,之后一贯工作勤勉的她便开始神隐,连6月份两个重要音乐颁奖典礼都缺席,社交平台也停止更新。而此时,距离她上次公开露面以及更新社交媒体,已经半年有余。这对于呈准天后之姿的上升期艺人来说,实属反常。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甚至一度传出她轻生的谣言,6月中旬经纪人林珊珊出面澄清,只说她身体出了问题,还在医院疗养,需要时间休息和康复,却也未具体透露所生何病何时复出。转眼又近半年过去,其间同居男友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发过一张她的背面照片疑似跟粉丝报平安,但也再无其他消息。

郑欣宜自杀谣言被澄清,没想到10月初,郑少秋与第一任妻子卢慧茹所生的大女儿郑安仪在美国自杀身亡,身边无亲无友,发现她尸体的教友也联系不上她母亲,只能在网上寻找其家人。郑少秋作为父亲,在离婚后不过是在美国演出时“顺道”见过女儿,而女儿的死讯,他也是经由油管娱乐博主爆料才得知。

面对媒体询问,郑少秋以简讯回复自己正在“了解处理中”,之后由现在的妻子官晶华出面发声,说已联络上生母,亡女身后事宜均由母亲处理,一如生前般不闻不问。至于“其他殓葬问题,如得她允许,我们会尽力帮忙”的表态,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的场面话而已,连自己公开面对大众和传媒的勇气都欠奉。

缺席至此,可谓中国式父亲的极端代表。而郑少秋在此前采访中谈到大女儿,仅仅是轻描淡写用一句“不知何解跟她的缘是这样薄”作为推卸。

从网友爆料和零星新闻报道可以稀疏拼凑出郑安仪唏嘘一生:1964年17岁的郑少秋在话剧团打工时和同僚卢慧茹确立关系,1970年加入当时最火爆的综艺节目《欢乐今宵》正式走红,恋上同在演出阵容内的玉女明星森森,结束和卢慧茹这段他自己口中“其实没有正式结婚只是年轻不懂事同居”的关系。而郑安仪出生在1968年,两岁时父母分开,郑少秋采访中坦言“分开后便没有来往”。

母女二人后来移民加拿大,郑安仪不知何故独自移居洛杉矶,终生未婚,社会关系仅为加入教会的教友,独身死在家中也是三天后才为教友发现。至死,郑安仪没有一张与父亲郑少秋的合照。

与大女儿“缘薄”尚可以归咎于当年分手后母女负气远走,但对于跟第二任妻子沈殿霞,也就是著名的主持人“肥肥”,所生的二女儿郑欣宜,郑少秋同样未能尽到父亲责任给予父爱。

郑少秋和沈殿霞结缘是因为后者替郑少秋前女友森森传递单方面的分手信,两人就此开始十年爱情长路。

当时沈殿霞已是《欢乐今宵》台柱,郑少秋事业刚刚起步,又有诸多绯闻缠身,更有抛妻弃女的前科,身边人都不看好这段感情,沈殿霞“契哥”邓光荣多番出言相劝,甚至为此和郑少秋反目。

谈及沈殿霞,郑少秋更多感激的是她在事业上对他的照拂:成名作《书剑恩仇录》便是沈殿霞为他争取来的,甚至连好友罗文已经录好的主题曲都央求让给他唱,还不惜为抢戏份得罪女主兼好友汪明荃;她为夫做会计,管财政,在自己如日中天时退出TVB一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当然,说到他现在的妻子,郑少秋也用的是“传统,能服侍,能帮到我手”来形容。

一如《神人之家》中展现的父母之间的关系,看不出丝毫的男女之情在,而母亲存在的价值意义,不过就是在他健康时把持家务,在他患病后尽心服侍。

是的,即便贵为香江街知巷闻的主持天后,沈殿霞自己放工后都会雷打不动煲好汤去片场探班,郑少秋在台湾拍片发展时更是停产停工去陪伴,为了他练习普通话在家中被要求不许讲粤语。更顶着高龄和诸多基础疾病生下郑欣宜,试图挽救二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却依旧没能阻止命运光临。

沈殿霞不过去旧金山三日,郑少秋就跟现任妻子官晶华暗通曲款。郑欣宜8个月时,郑沈二人离婚。之后如同上一段关系一般,郑少秋几乎没有出现在沈殿霞和郑欣宜两个人的世界里。

2006年,沈殿霞多年罹患的胆管炎恶化蔓延至肝脏,直至2008年离世,郑少秋作为前夫鲜有探望。她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郑少秋,对方却缺席她在温哥华举办的葬礼,仅送上花篮一只,直到最后才在香港追悼会上露面,邓光荣上台直指怒斥:“郑欣宜是没有爸爸吗?为什么后事要叔叔阿姨们来料理?我想请你郑少秋解释一下,这些年来你对阿肥付出过什么?你对女儿付出过什么?”

的确,郑欣宜的成长过程中,只有母亲和外婆的存在。因为母亲患病而不得不在大学期间三度转学,郑少秋置若罔闻。当郑欣宜因体重波动被网暴被群嘲时,父亲从不曾表态从未声援。沈殿霞病入膏肓一力托孤时,他同样缺席。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沈殿霞病中托孤的种种苦心经营:先是请来多年好友刘家昌作女儿的歌唱老师和经纪人,又交代干儿子张学友多多提携;发烧病重打强心剂都要陪女儿录制节目,只为替她结交圈中大佬打开事业局面。

黄伟文先后为郑欣宜写下三首《你瘦够了吗?》、《女神》和《先哭为敬》,成为她不同时期代表作。2015年的《你瘦够了吗?》宣告始终困扰郑欣宜的体重和减肥问题告一段落,拥抱接受真实的自己,也扭转大众对她的印象,从群嘲网暴对象逐渐成为正能量的代表;而2021年的《先哭为敬》拿下五台冠军,有媒体称她打败容祖儿成为“天后中的天后”。

但真正垫定她一线女歌手地位的还是2016年那首如同自我人生故事写照的《女神》,不仅横扫四大颁奖礼,更让郑欣宜首度博得含金量极高的叱咤乐坛“我最喜爱女歌手”。颁奖礼上,黄伟文讲述自己还是无名小卒时,沈殿霞对他展露善意的微小举动,让他感激多年,才会多年以后倾注心血填词报答当年恩情。

所以郑欣宜今时之地位成就,固然与自身勤勉和天资分不开,却也是仰仗母亲多年的筹谋经营和人脉资源。

但原生家庭的残缺,还是给郑欣宜带来不可避免的伤害。父亲的缺失、从小就被大众过度的关注与挑剔,令郑欣宜极度渴求爱渴求关注与认同,所以才会在早年间急剧瘦身力求改变,也因操之过急落下病根。而她一直有各种“恋爱脑”的报道见诸媒体,比如母亲病重期间仍与外籍男友出双入对被诟病,也曾经遭遇过图她钱财的不良男人。

更不用说一直困扰她的抑郁症和情绪问题。李玟生前就表示过自己很担心同样身患抑郁症的郑欣宜:“她不快乐,我想帮她”。甄妮也多次劝诫郑少秋多关注女儿,对方却置若罔闻。直至这次郑欣宜失联,郑少秋也没有公开表达对她的关切,接受采访时也拒提。一如过去这几十年来在她生活中的神隐,也不枉香港人称他为“冷漠人”。

无论是对于感情还是亲情,郑少秋似乎一直秉持的原则就是“实用”:三段感情更多来说都是从男性角度提出的现实客观需求,而对于两个非现任妻子的女儿,他更多是一种能避则避的勉强义务——这又能追溯到他自己本身的原生家庭。

生父姓黄,郑少秋是长子,后面还有九个弟妹。母亲在他幼时就改嫁入郑家,又生下一子两女。对于母亲他是拖油瓶般的存在,生父养父想来也不会有多深感情,在那样一大家子中,郑少秋从小接受到的并非是亲情而是适者生存的实用主义教育,感情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博弈。

郑少秋在采访中曾经说,希望女儿们不要学他。但毫无疑问,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终究还是形成了。郑少秋支离破碎的童年和原生家庭,造就他不健康的感情观和相处态度,又造成两个破裂的家庭和两个自小受伤害的女儿,又将诸多遗传问题再延续一代。

就像《神人之家》里,笃信神明也代代相传。从父亲到大哥,大哥又拉着自己的儿子一起祭拜,而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第三代少年,即便偶尔也会质疑神明存在,还是会机械地跟着父亲点蜡焚香。情感或迷信,都如毒素般,从上一代延续到了下一代。

对于东方人来说,原生家庭的影响是一定存在且不可逃避的,郑欣宜已经努力试图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在自己的事业和人生轨道上前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感情观和情绪。

郑欣宜不是没有试图修复过跟父亲的关系,尤其在母亲骤然离世之初,她也曾在社交媒体上放出和郑少秋几张合照,在父亲节也会发祝福问候,甚至还跟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同框出游,出言维护被网友攻击的官晶华。但随着自身事业走高,父母往事不断重提,又或许她发现想要修复父女关系无望,这几年也不了了之。

一如她在《女神》中唱到:“从前下放身段,祈求换到的真爱。最后你亦不志在,决定撇下在人海”——这里的“真爱”,固然是男女感情,又何尝不是她曾经心念追求的父女亲情?

中国传统总爱“和解”二字。

尤其在反映中国传统家庭关系的影视作品里,团不团圆是其次,最后总要来一个“和解”的结局,而这也往往被人诟病。

我喜欢《神人之家》的一点,正是其中的“不和解”。

我最喜欢的一段,是母亲去拍摄“老人照”,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高耸到顶的背景布前,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和一旁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当和父亲拍摄合照以及后面导演加入,问她要不要和父亲牵手,她说不要;要不要和儿子牵手,她同样说得坚决,不要。

有人解读说这是中国式传统家庭对于亲密关系的一种忌惮,我却更愿意相信,这是逐渐活明白的母亲,拒绝再和解。想给这世界留下的最后照片里,不违心地做出亲昵动作,而只是她自己。

虽然大部分的我们都出生在传统的中国式家庭,从小受着东方传统思想熏陶和教育,终其一生,我们也未必能够逃得脱种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但希望我们至少心中记着:我们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子女、是父母。

就像电影最后,母亲终于第一次看到大海,她说这不像海,更像一条河。然后,她拒绝听从儿子说前面那条沟过不去,而是回答——

我要去探看看。

这似乎是整部电影抑或整个人生里,母亲第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于是她苍老又矮小的身体,在渐渐变暗的镜头中,缓慢又坚定地往大海走去。

愿无论郑欣宜还是我们自己,都抛得下不好的过去,前往梦中那片海,畅游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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